母女情结
郁燕
三天前,母亲离开了我。
从我记事起,母亲身体就不好,但是,母亲却从来没有闲过。
那天,凌晨三点多,电话铃忽然响了,大哥告诉我,母亲病了。心里蛰了样痛,恨不能立即长出翅膀飞到母亲身旁。一路上,心里眼里便只有母亲憔悴的影子:妈,你一定等我,等我!
母亲四十岁那年才生下我,在我们兄妹六人中,我是老小,尽情享受着父母、兄姐的多方关爱。还记得那个时候,母亲每天凌晨起来,为一大家子人操持早饭,我耍赖抱住母亲不让她起来,母亲便每每去板柜里抓出一小把花生果给我。以后渐渐养成了习惯,家中那极少的一点花生便成了我被窝中的早餐;还记得,老家的院子里曾经有一棵好高好高的枣树。春天的时候,青枝绿叶间绽开点点米粒大的小黄花,淡淡的清香飘满院落。花谢了,结出椭圆形的枣子来。进了秋天,那枣子便一点一点开始泛红,树下便长满孩子们饥饿的眼睛。一夜秋雨,地上落满青的红的半青半红的枣子,母亲从来不吝啬,分给左邻右舍的每一个孩子,那是个用红薯面都填不饱肚子的饥饿年代哟。
泪眼蒙眬中,我走进家门,母亲打着吊针静静地躺在床上,当医生的大哥满面倦容地守在床前。我轻轻唤一声:“妈!”母亲睁开眼睛,嘴角一歪淌下泪来。最近几年,母亲已不能很清楚地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,脆弱的心更是不能承受一点痛。我和哥哥姐姐无论哪一个回家去看她,她都要伤心落泪。现在想来,母亲也许早已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。
只记得是个凌晨,我又在被窝里把玩花生角,二姐从外面背回了昏昏沉沉的母亲,经诊断,母亲患了脑血栓。那一年,我上小学一年级。吃早饭的时候,母亲躺在床上,对围在她身边的孩子们说:“你们该上班的上班,该上学的上学,我没事,躺躺就好了。”那天,老师带我们去拾麦穗。我只看到满野的黄麦秸,没能拾到几颗麦穗,心里七上八下地惦记着母亲。也就是从那一天起,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,一天天衰弱下来,但她从来没有停下来歇歇,每天依旧去田里劳作,然后再拖着疲惫的身体操持家务。每天夜里,小油灯依旧亮到很晚。我睡醒一觉,母亲在灯下做活;又睡醒一觉,母亲还在做活。
临近中午的时候,哥哥姐姐都赶来看望病中的母亲。母亲睡一会儿,醒一会儿,还吃了点东西。大家看着没什么事,心都放下来。吃饭的时候,我给母亲盛了米饭,夹了点菜放在床头,等她睡醒了吃。母亲却一直不醒,叫了几声,也不见动静,只那么沉沉地睡。我想母亲也许太累,让她睡吧。下午三点钟光景,母亲干呕起来,胳膊、腿抽搐,折腾得浑身冷汗。大哥给母亲打了针,母亲才安静下来。时间不长,二姐说,“我怎么感觉妈的脉没有了?赶紧去喊大哥。”大哥看了看,拔掉了输液的针头。我失声痛哭,紧紧抱住母亲不放手。我不让他们动母亲,母亲还好好的,还在呼吸呢。我接受不了,人死就这么简单!母亲不是一直都在睡着吗?她怎么会死呢?就这么眨眼间的工夫。不,不会的。妈,我为你盛的米饭,你还没吃,而且,你还什么话都没对我讲,你没有告诉我你准备离去,你怎么就这样匆匆忙忙地离我而去了呢!
守在灵前,我哭母亲,却感觉母亲依然坐在炕上做针线,甚至能听到她的叹息声;隔着棺木,我大声喊母亲,怕母亲就一直这样睡下去,不醒来。我想母亲睡一会该醒来了,天快亮的时候,我求大家打开棺木,看看母亲是否醒来,母亲却依然睡着。
走进母亲的卧室,看着母亲的照片,她坐在我们的中间慈祥地笑着,我不相信她会一直不醒;抚摸母亲的拐杖,那上面还有母亲的体温,我仿佛又看见母亲拄着双拐步履维艰地挪动她虚弱的身体。母亲病了二十多年,身体一天不如一天,腿脚不利索了,拄拐杖,单拐不行了,拄双拐,自始至终一直坚持自己照顾自己,包括照顾父亲的日常起居。母亲性情温顺,从来都不多说一句话,只默默地做她该做的事情,但是她的所作所为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。在那困难的岁月里,无论吃什么饭,年迈的祖父总是和大家不一样,不是大米绿豆粥,就是掺了白面的馒头。母亲尽管宠我,却从来也不让我动爷爷的饭,说爷爷年岁大了,不能和大家一样。在家里,爷爷排第一位,父亲排第二位,然后是这一大群孩子,母亲是最后一位。她总是等大家吃过之后,吃一点残羹剩饭,然后和男劳力一样去干田里最重的活。
隔着棺木,我大声呼唤母亲,我盼着母亲早一点醒来!眼泪哭干了,嗓子喊哑了,母亲却没有一点声音。在殡仪馆,我偷偷掀开母亲脸上的布——又看到我亲爱的母亲了,她依旧那么安详地睡着。这张熟悉的面孔,我从小到大看了近三十年了呀。妈妈呀,您醒来吧!您再看看我,亲亲我!妈妈,我喊了您一天一夜,您怎么就不答应一声呢!我跪在地上摇撼母亲,妈妈呀,您再不醒来就来不及了呀!
几天来,我精神恍惚,仿佛做了一场梦,我一直不敢相信,母亲真的离开了我。怎么会呢?妈,你怎么会一声不响地就这样永远地走了呢!
昨天,在母亲窗前,不满五岁的儿子指着地上的一株槐树芽问我,“妈妈,这是什么?”我说,“是槐树芽。”儿子说,“它能长得很多很大吗?”我说,“能。”儿子说,“那我坐在它上面,等它长天那么高的时候,我就能看到姥姥了。”我的泪落下来。我不明白,四岁多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奇特的想法!他一直说,“姥姥在天上。”我又很感谢儿子,但愿他的话是真的。我忽然想,母亲就是那树芽下的土,她含辛茹苦将六个儿女养育成人,自己却默默地离去了。但愿母亲真的在天上看着我们,看她的后世子孙如何沿着她的足迹做人做事,直至走完这一生。
母亲,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!(1996年6月5日)
注:本文原是投给《人文社会报》的,只因张良信等人破坏《人文社会报》后,导致一大批文稿无法继续发表。为弥补此损失,作为当时《人文社会报》主编的郭学宝,只好在几十年后将这批文章发在中国冤情网上,以示对信任《人文社会报》的作者的感谢!
|